舜皇松
二十年前,我首次攀登舜皇山顶峰,一个人在深山老林之中穿行,不知不觉间迷了路。正当我在密林里左冲右突,不得而出之时,无意间抬头,发现几株高大奇异的青松耸立在前方。它们与我平常见惯了的马尾松不同,枝繁叶茂,冠盖若云;主干龙鳞苍古,针叶葱茏滴翠。而且,树干挺拔正直,一副凛然不可轻侮的样子。我既惊又喜,连滚带爬,向前奔去。发现这几棵青松都生长在陡峭如壁的悬崖上,常人难以亲近。我好不容易才攀到一棵松树旁,折下一枝来细细辨认。一看之下,即大吃一惊:“五针松,我发现了华南五针松!”天哪,在舜皇山中,竟然还孑遗有华南五针松这般珍贵的树种,我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为了证明我发现的松树为华南五针松无疑,我在攀登了舜皇山峰顶顺利返回的途中,特意路过原处,采回了一大把松树枝,带给素爱树木盆景的父亲辨识,并详细讲解了这些松树所处的位置和它们独有的风姿。我父亲握着那一把树枝,像是握着一碇金元宝,久久没有放手。并且十分肯定地说:“五针松,是华南五针松。儿子,你明天再进山,给我采几株树苗回来,我要培植舜皇山华南五针松的盆景。”我父亲甚至给他将要培植的盆景取好了名字,就叫“舜皇松”。
我于是不顾山高路陡,路途迢遥,第二天又深入到舜皇山中,披荆斩棘,找到生长着华南五针松树群的悬崖前,采回一大把珍贵的树苗,交给父亲培植。父亲把它们谨慎地移植到瓷盆里,小心护理,就像是呵护婴儿一般专心致志。每日都要上楼顶花园为它们浇水施肥,避风遮雨,生怕让它们受了一点点伤害。父亲说,一定要把它们培育成中国松树盆景的代表作。
然而,天不助人,事与愿违。父亲花了一年多的心血,精心照料,并没有产生丝毫的效果。那些种在花盆里的华南五针松苗子,一天一天枯萎着,最后竟根根跌落。父亲心急如焚,却又无计可施,整日里唉声叹气,跺脚捶胸,看着自己心爱的盆景树一株株死去,而无可奈何。我从父亲看我的目光之中读出了他内心的渴求与切望,他是非得要培植出一株舜皇松盆景不可了。我二话没说,就带了工具,再一次踏上了舜皇山陡峭的山路。
这一次,我多了一个心眼,不仅采回了大把树苗,还找回了一些松果,并挖了一大袋松树脚下的黑色腐殖土背回来。父亲重燃希望之火,决定营造一个最接近华南五针松原生环境的圃床,他用与自己昔日性格迥异的柔情和耐心来抚育着心目中的国松——舜皇松。一年以后,所有的松苗都在那特制的土床里鲜活成长起来;播下的松果,也长出了新苗。父亲沉浸在天道酬勤的喜悦之中——总算是看到了希望。
可是好景不长,不到两年的时间,变故又发生了。那些在父亲精心营造的良好环境里存身的舜皇松,竟莫名其妙地开始抽气烂根,并慢慢地魂飞魄散了。父亲似乎悟到了什么,竟然没有上次那么悲伤绝望,反而有些心如止水的样子,十分平静地对我说:“这树种犟,不肯下山,还是让它们待在故土上算了。”倒是我父亲的那几位痴恋盆景艺术的老友,十分地不服气,非得要再做试验不可。其结果自然是白费力气,没有一个人培植成功。就连在舜皇山脚下的大庙口,也没有一个人成功培植出华南五针松盆景。或许,舜皇山的华南五针松是有其独特性格的,它们留恋故土,它们桀骜不驯,它们不为优越的环境所动,宁死而不迁就,使所有想驯化它的人枉费心机。
父亲却因此而更爱舜皇山了。他提出了一个令全家人都大为吃惊的愿望,就是在他死后,不要棺材,不穿寿衣,不插花圈,不请礼乐,一切从简,只把他送到舜皇山上,选一棵高大的舜皇松,在旁边掘坑葬身。并强调,不许化纸燃香,只放一挂鞭炮,儿女们三年上山看他一次就可以了。有舜皇松做伴,心愿即足矣!我们当时只想让他高兴,答应了他的要求。等到父亲真的去世了,那个标新立异的遗愿却无法实行。这中间既有世俗的影响,也有路途不便,地理艰险等因素作梗。我们只好采用一个变通的办法来部分满足老人家的心愿——把父亲安葬在家乡一个与舜皇山遥相对应的山头,从那里可以远眺舜皇山绝顶,可以遥视舜皇松妖矫身姿。而且,坟山本身也长满了青松。父亲若在天有灵,冥冥之中也大可以与松风林涛相缱绻而略解寂寞。
但我终究是放不下舜皇松了,它那倔强挺拔的身影,从此在我的心里永远地扎下根来。而且,总是和父亲的形象连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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